聯合國戰罪審查委員會(United Nations War Crimes Commission)於1944年6月在中華民國的重慶成立了遠東及太平洋分會(The Far Eastern and Pacific Sub-Commission,以下簡稱遠東分會),共有11個會員國。會員國所掌握的日軍戰犯嫌疑人或重要證人名單,可透過代表在不定期會議中提交分會審查。 由美國代表在1945年10月26日遠東分會第15次會議提出的218名戰犯與重要證人名單中,首度出現了臺灣俘虜收容所的人員,不過都只有姓氏,包括:中野、日置、今村、加茂下、若杉、中島、山中、古河、松村。 以下是中野(準一)、日置(史郎)、今村(八代八)出現的頁面: 此外,同一份名單裡出現的佐澤,雖然被紀錄為奉天俘虜收容所長,但因為奉天從未有名為佐澤的所長,所以我認為是指臺灣俘虜收容所第二任所長佐澤秀雄: 除了中野、佐澤是臺灣俘虜收容所長,其餘都是花蓮港或白河分所的人員,被指控的犯罪日期最多只到1944年10月為止。因此這批名單應該是美軍在1945年8月下旬救出奉天俘虜收容所的高階俘虜後,由戰犯調查人員訪談美軍俘虜所得的人員姓名。這些高階戰俘許多待過臺灣的花蓮港與白河分所,被日軍在1944年10月從臺灣轉送奉天拘留。由於許多被關押在臺灣的歐美俘虜不識所內日軍的全名,都是以私底下取的綽號稱呼他們,所以名單上有姓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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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場感懷
之前我曾寫到二戰期間盟軍戰俘在臺北鐵道工場的經過。在臺灣俘虜收容所第六分所第二分遣所完工之前,日方每天派車把戰俘從大直載到鐵道工場,下工後又載回大直。由於鐵道工場本身有相當多的日籍員工(臺灣人當時也是日籍),所以戰俘的上下工的時間比員工提早一小時,以避開進出工場的人潮。 日軍規定戰俘在工場內只能與配戴臂章的員工說話,但非必要時也不得交談。此外,戰俘禁止收受員工給予的禮物,或與員工交換物品,也不得把工場裡的東西帶回戰俘營。日軍將這些規定寫成告示,張貼在工場和食堂裡。這些規定跟曾令毅老師轉述鄭萬經先生的口訪內容大致相同。 在鐵道工場做工的戰俘唯一的「福利」,大概就是下工後可以到浴場裡沐浴,洗去身上的髒污和一天的疲累。下面這張作為戰犯審判證據的浴場外觀圖,不知道是誰畫的,由於與實際的外觀略有出入,所以應該是憑記憶畫的,但圓拱形的屋頂肯定讓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今年的文博會期間,我終於有機會進到這座浴場,站在戰俘當年曾經站立過的地方。或許,當時有戰俘從一樣的角度望向窗外,想著哪一天才能重獲自由。 戰俘在這裡的短暫經歷,只是鐵道工場長達九十年歷史裡的雪泥鴻爪,已經消逝無跡。但我期望鐵博正式成立後,可以在第二期、第三期的展覽內容加入這一段鮮有人知的故事。
空襲的陰影(三)
位於大直的臺灣俘虜收容所本所(後來改制為第六分所),從1942年11月起接收戰俘。半年後,紅十字國際委員會的代表從日本來臺訪視戰俘,也到過大直本所,因此同盟國很早就知道在大直地區有座戰俘營。 美軍早在1943年4月就開始以飛機偵照臺灣,後來也在偵察照片中的大直一帶,找出疑似戰俘營的設置地點。下面這張照片取自美國第14航空隊於1944年6月產出的一份情報分析,照片本身攝於1944年3月,在編號13的位置標示了疑為戰俘營的設施: 美軍對這座設施的判釋如下: 1944年10月12日,美軍艦載機大舉襲臺,揭開一連串空襲臺灣的序幕,也為戰俘帶來了重獲自由的希望。根據大直分所戰俘Sowerby中尉的日記,一枚日軍高射砲彈的引信在13日早上從空中掉落,穿透戰俘營房的屋頂,打傷了一名戰俘的手臂。 雖然執行空襲任務的美軍飛機會避開疑似戰俘營的位置,但拘留在此間的戰俘卻不可能知道美軍已經透過偵照發現戰俘營。所以戰俘當天就向第六分所長久留田巖提出請求,要日軍在戰俘營的屋頂清楚標示代表戰俘的英文字POW或紅色的十字符號。久留田以電話聯繫已調回市區內本所的所員若杉治朗,要他向所長佐澤秀雄請示。佐澤認為茲事體大,不敢擅作決定,於是派遣若杉前往臺灣軍司令部請示高層。司令部方面認為沒有必要標示,若杉先向佐澤上報,再回報給分所長。 次日,久留田透過通譯對戰俘表示,美軍向來野蠻殘酷,見到醫院或戰俘營就蓄意攻擊,完全漠視日內瓦公約,如果標示出戰俘營的位置,美軍可能還會空投武器彈藥給戰俘,因此拒絕了戰俘們的請求。久留田還說,假如戰俘自行做了標示,那麼他就會命令部下對空襲的飛機射擊,故意引來他們的攻擊。 日軍規定在空襲警報期間,戰俘必須回到營舍的床上,關閉所有門窗,而且不得離開床上或從門窗縫隙偷看。但是戰俘不斷要求設置防空避難設施,所以日軍後來同意由戰俘在分所大門北側的山腳下挖掘防空壕。然而戰俘人力不足,又缺乏必要的工具,這座防空壕在下挖到岩盤後就停工了。 幸好美軍已經知道空襲要避開這個地點,所以大直分所存續期間,唯一一件與空襲有關的傷亡就是1944年10月13日受傷的那名戰俘。 (本系列完)
空襲的陰影(二)
同盟國很早就知道有一批戰俘被拘留在臺灣的金瓜石,然而不論是紅十字國際委員會或是利益保護國的代表來臺探望戰俘時,日軍都以金瓜石位於要塞地帶為由,拒絕這些代表前往當地訪視。 美軍開始空襲臺灣後,由於投鼠忌器,轟炸的目標都盡可能避開已知的戰俘營周邊。下圖取自美軍作於1945年初的一份目標情報分析報告,在臺北州內就標示出四處疑似戰俘營的大略位置,但只有被我用紅色圈起的地點確實設有戰俘營(金瓜石、大直、木柵),最左邊的綠色框所指位置則是錯誤的情報。 我曾在網路上看到有人指稱美軍曾經空襲金瓜石戰俘營,雖然我知道美軍不會這麼魯莽,也沒看過美軍的作戰報告記載過,但都不算是一槍斃命的鐵證。 沒想到真正的有力證據竟隱身在戰犯審判的文件裡:從金瓜石第一分所開設到關閉為止,都被拘留於此的英軍J. T. N. Cross少校(戰後的軍階),在作證時明確講出,金瓜石戰俘營從未遭到空襲(見下圖)。所以我們終於可以敲下審判槌,宣布結案!
永遠的台灣島
經由網友「阿里巴巴」的介紹,我買了《永遠的台灣島:一九四五年,舊制台北高校生眼中敗戰的台北》來看。以往看過關於終戰前後台灣的記述,多半是根據日後的回憶寫成,特定事件發生的日期有時與史實不符,不然就是模糊帶過。《永遠的台灣島》卻讓我十分驚奇,因為有些書中描繪的事件除了有正確的日期,內容也跟我看過的史料一樣清晰(我相信某些我看過的史料是作者不可能接觸到的)。讓我不禁懷疑這本書並不只是「回憶點點滴滴」,部分內容極有可能來自作者當時寫下的日記。 作者在進入1945年4月後的篇章裡,寫下「每天晚上,每隔一小時,會有一架美國的B-24轟炸機飛到台北上空」的記述。大部分人回憶美軍對台北市的轟炸,都聚焦在1945年5月31日的台北大空襲。其實美軍從4月中開始,經常在夜間出動零星的B-24到台北市進行騷擾式轟炸。作者「每天晚上」的說法並不是那麼精確,卻可以說明那種到了夜裡也要繃緊神經的心理壓力。 作者曾在前往台北市區出公差的途中,看到卡車上載著紅毛兵俘虜,前往圓山後面的收容所,這些俘虜顯然就是日軍派往台北鐵道工場做工的台灣俘虜收容所大直第六分所戰俘。有很長一段時間,日軍每天早上派車從大直把這些戰俘載到鐵道工場,傍晚再用車載回大直。這是我第一次在日人的戰時回憶中看到相關的描述。 日皇在8月15日透過玉音放送宣告接受波茨坦宣言後,作者稱第十方面軍在第二天仍指示要堅決抗戰。到了8月18日,作者又到台北市出公差,途中聽到紅毛人俘虜高聲合唱英文歌曲。根據俘虜收容所長在戰犯審判的供述,日軍是在這一天才讓戰俘擁有自主管理權。 當作者在戰後首次看到進駐台灣的中華民國軍隊時,他的感覺是「靜靜的、慢慢湧現的訝異」。他描述這些中國軍人「身上的外衣像棉襖似地鬆鬆垮垮。還有士兵把兩隻軍靴吊掛在腰上。隊伍當中,也有一批人手上拿的是鍋而不是槍。…士兵裡頭,還有人是背後插著一把傘的,真教人詫異。」跟我看過其他地方寫的「乞丐兵」印象相去不遠。不過作者也提到這些士兵表情柔和,像大佛一樣。 我還沒看完此書,但如同蔡錦堂教授在導讀中所說,本書涉及的哲學與文學部分,也是相當精采,在此推薦給大家。
勤行報國青年隊臺北訓練所
在上圖右側的臺灣俘虜收容所大直第六分所與左側人工湖之間,可以看到井然有序的建築群。然而找遍日本時代的老地圖,都看不到這些建築物的正式名稱,僅有美軍在1945繪製的臺北市地圖上註記為學校或兵營(見下圖),但這只是美軍根據航照所作的判讀結果,非正式名稱。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戰後審判日軍戰犯的文件卻為我們提供了答案。在辯方(為戰犯辯護)提出的物證中,有一份地圖註記這塊區域為Young-Men-Training Party,這應該是從戰犯手繪的日文版地圖翻譯過來的,不過原始的日文版地圖已經佚失。 交叉比對同時期日方印行的出版品,可以得知這裡就是勤行報國青年隊臺北訓練所的位置。勤行報國青年隊曾經從事臺灣神社的外苑工事,這也將戰俘在證詞中提到的boys連結了起來。 我常感嘆戰後有關臺灣俘虜收容所的相關書籍幾乎清一色是從盟軍戰俘的角度來描繪,即使在已公開的戰犯審判文件中出現了戰俘方不可能知曉的資訊,也未反映在這些書籍。我不知道這是否因鄙視戰犯的傲慢而以人廢言,還是因為單純的研究不到位。這不僅讓大眾難以了解臺灣俘虜收容所這個議題的全貌,有時甚至還誤導了大眾。
為印度獨立鬥士急救的醫師
會看這個部落格的網友,也許已經知道印度獨立運動先驅鮑斯(Nataji Subhas Chandra Bose)的人生最後旅程,是在臺北結束的。他搭乘的日軍飛機,在1945年8月18日從臺北的松山飛行場起飛後墜毀,鮑斯於當天深夜宣告不治。 鮑斯在飛機失事後被救出,送往臺北陸軍病院南門分室,由軍醫中尉吉見胤義負責急救。吉見畢業於臺北帝國大學醫學專門部,曾於赤十字病院行醫,後來被徵召至臺北陸軍病院。當臺灣俘虜收容所成立時,吉見被派到本所擔任軍醫。之後又回到臺北陸軍病院,戰爭結束時,他是南門分室的分室長。 吉見胤義在1946年初因戰犯罪名被捕,1947年在香港接受審判,被判七年重勞動,後來假釋出獄。 吉見胤義之後在宮崎縣都城市開設吉見病院行醫,卒年不詳,但2007年還曾發表文章,描述他在臺灣俘虜收容所及後來變成戰犯的經過。其子吉見多喜雄繼承父志,在都城市設立醫療法人吉誠會,除了原有的吉見病院,另外開設吉見診所,為當地提供醫療照護服務。
以果為因
過去研究美軍空襲時,經常在網路上看到「X地因為有Y設施,所以遭到美軍空襲」的說法。與美軍作戰報告交叉比對後,有些論述確實經得起考驗,有些顯然就是看圖說故事、倒果為因。某地遭美軍轟炸,固然多半是因為美軍鎖定了當地的特定目標,但也有可能是投彈後彈著點偏移、誤判目標(美軍以為有某設施,但其實沒有)、誤認目標(美軍以為空襲的是甲地,但其實是乙地)、天候不良而盲目轟炸、飛行過程隨機轟炸等因素造成。 開始關注二戰期間的臺灣戰俘營後,也看過「美軍刻意避開花蓮港的戰俘營,所以此處未曾遭受空襲」的講法。美軍空襲臺灣,始於1943年11月的新竹空襲,而大規模的空襲則是過了將近一年後,從1944年10月的臺灣沖航空戰才真正展開。 在美軍開始轟炸臺灣之前,紅十字國際委員會(International Committee of the Red Cross)曾於1943年5月下旬派代表來臺訪視戰俘營(見《紅太陽下的紅十字》一文)。日軍為了國際觀感,早在一個月前就把花蓮港第四分所的戰俘送往新開設的玉里第五分所,以便讓紅十字會代表留下好印象,但日軍也安排這位代表參觀了人去樓空的花蓮港第四分所。 紅十字會代表離臺後,日軍把玉里分所的大部分戰俘又送回花蓮港分所,然而不到一個月,第四分所就從花蓮港遷移到臺南的白河。同年9月,瑞士(代表美國及英國)與瑞典(代表荷蘭)的駐日外交官來臺訪視戰俘,日軍依然不讓這兩名代表到金瓜石實地勘察第一分所,只讓他們探視其他五座分所。瑞典代表事後寫了一份詳盡的報告,從報告內容就可推論花蓮港已無戰俘營。相信美國也經由外交管道取得了這份報告。 1944年6月,紅十字國際委員會再度派代表來臺視察戰俘營,從他的訪視報告中,也可看到當時在花蓮港並沒有戰俘營: 美軍在1944年10月的行動中,就空襲了花蓮港一帶的目標,距離花蓮港第四分所原址不到一公里的專賣局花蓮港支局也遭到轟炸(注意現在的花蓮酒廠是戰後才遷移的,不是當時花蓮港支局的位置)。當時的美軍作戰報告中,從未提到要避開花蓮港的戰俘營。 次年2月,美軍出了一份情報分析資料,在花蓮港地區的部分,提到當地無已知的戰俘營: 美軍從空照研判花蓮港戰俘營的原址是一座兵營,而兵營在美軍空襲臺灣的行動中,向來不是排在前面的目標。所以這裡可以躲過二戰的摧殘,主要原因仍是它本身的價值不高,另外再加上運氣好,才沒有被空襲附近目標的美機誤擊。
教授.戰犯.居食屋
昭和16年(1941年)7月,臺灣總督府任命石井稔為臺北帝國大學助教授,於理農學部任教。石井稔原籍大阪,臺北第一中學校、臺北高等學校、臺北帝國大學理農學部及大學院畢業。石井在升任助教授前,已經發表過多篇論文,他的學術成就還被收錄在昭和17年的《臺灣經濟年報》中: 太平洋戰爭爆發後,石井稔於1942年7月再度入伍,被分發到臺灣俘虜收容所本所擔任所員。同年11月,當大直本所開始接收盟軍戰俘時,石井稔也被派到這裡。隨著日本戰敗,石井稔跟其他臺灣俘虜收容所裡的日軍人員因戰犯罪名遭到拘捕,送往香港受審。由英軍組成的軍事法庭指控石井稔在擔任大直第六分所長的期間虐待戰俘,不過事實上石井稔從未當過第六分所的分所長(順便一提,他在大直任職的期間,大直的戰俘營也不叫第六分所)。雖然如此,法庭仍認為他在大直是有實權的高階軍官,必須負起責任,而將他判刑。 石井稔在臺北帝國大學擔任教授時配有宿舍,而這間位於台北市中正區同安街28巷1號的日式宿舍竟然奇蹟似的留存下來,現在是日式餐廳「野草居食屋」的營業據點。
戰犯軼事
二戰期間在臺灣虐待盟軍戰俘的日軍戰犯,經判決確定、發監執行,最終服刑完畢或假釋出獄後的下落如何?拜網路發達之賜,我找到一些零星資料,在此分享。 被判無期徒刑的前臺灣軍參謀長諫山春樹中將,早早就獲得假釋,之後活到96歲高齡,於1990年6月去世。 臺灣俘虜收容所初代所長中野準一大佐,假釋後不過幾年,在1960年4月過世。第二任所長佐澤秀雄大佐,曾為文描述美軍溫萊特中將在俘虜收容所裡的遭遇,發表在雜誌上。卒年不詳,但應該在1959年之後。 門根彪少佐是極少數在臺灣受審的虐俘戰犯,遭判刑七年確定。1951年假釋後,在奈良市開設精宏社銃砲火薬店(也算學以致用?),於1969年11月去世。 與諫山春樹同案受審的小池金市法務大尉被判四年懲役,服刑三年後於1950年出獄,之後在關東地區繼續擔任弁護士(律師)。明治43年(1910年)出生的小池非常長壽,至少活到105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