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中的臺北陸軍病院圓山分院(拍攝當時已經改稱圓山分室)幾乎完全被空襲夷為平地,由於照片攝於1945年6月17日,因此直覺認為它是毀於兩週前的5月31日臺北大空襲。不過下面這張同年4月1日拍攝的空照卻顯示圓山分院已是半毀的狀態,所以上圖的慘狀不完全是臺北大空襲造成的。 在1945年3月13日的空照中(見下圖),圓山分院基本上是完好的狀態。也就是說,圓山分院第一次遭受重大損失的空襲發生在3月的下半。 究竟是哪一天的空襲呢?圓山分院因為是軍方的設施,空襲受損的日期與狀況不會列入臺灣總督府編纂的《臺灣空襲狀況集計》,臺北陸軍病院在戰後製作的《大東亜戦争衛生誌編纂資料》也找不到空襲的日期。 美軍在1945年3月下半對臺北市發動的空襲中,有兩次的規模較大,分別是在16日及30日。《臺灣空襲狀況集計》顯示30日的轟炸對臺北市造成的損害主要在松山、興雅一帶,但沒有太多細節;至於16日的空襲,則列出三座受損的生產工場(下圖的紅框): 其中大成鐵工場(下圖右下的紅框)位於宮前町,離圓山分院(下圖左上以藍框標示的位置,地圖繪製時尚未興建)並不遠,因此極有可能是3月16日的轟炸造成該院重大破壞。 至於本文一開始在1945年6月17日空照中看到幾乎全毀的狀態,是否就如直覺認為是5月31日的大空襲造成,我後來想想也不太可能。一方面是圓山分院距離臺北大空襲主要目標的城內太遠,二來是院區地面上看不到1000磅炸彈造成的大彈坑,而城內卻舉目可見。但到底最有可能是哪一天的空襲導致?因為美軍從4月中旬開始,經常在夜間以零星的轟炸機對臺北市發動騷擾式空襲,所以在哪一天發生的就很難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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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台灣島
經由網友「阿里巴巴」的介紹,我買了《永遠的台灣島:一九四五年,舊制台北高校生眼中敗戰的台北》來看。以往看過關於終戰前後台灣的記述,多半是根據日後的回憶寫成,特定事件發生的日期有時與史實不符,不然就是模糊帶過。《永遠的台灣島》卻讓我十分驚奇,因為有些書中描繪的事件除了有正確的日期,內容也跟我看過的史料一樣清晰(我相信某些我看過的史料是作者不可能接觸到的)。讓我不禁懷疑這本書並不只是「回憶點點滴滴」,部分內容極有可能來自作者當時寫下的日記。 作者在進入1945年4月後的篇章裡,寫下「每天晚上,每隔一小時,會有一架美國的B-24轟炸機飛到台北上空」的記述。大部分人回憶美軍對台北市的轟炸,都聚焦在1945年5月31日的台北大空襲。其實美軍從4月中開始,經常在夜間出動零星的B-24到台北市進行騷擾式轟炸。作者「每天晚上」的說法並不是那麼精確,卻可以說明那種到了夜裡也要繃緊神經的心理壓力。 作者曾在前往台北市區出公差的途中,看到卡車上載著紅毛兵俘虜,前往圓山後面的收容所,這些俘虜顯然就是日軍派往台北鐵道工場做工的台灣俘虜收容所大直第六分所戰俘。有很長一段時間,日軍每天早上派車從大直把這些戰俘載到鐵道工場,傍晚再用車載回大直。這是我第一次在日人的戰時回憶中看到相關的描述。 日皇在8月15日透過玉音放送宣告接受波茨坦宣言後,作者稱第十方面軍在第二天仍指示要堅決抗戰。到了8月18日,作者又到台北市出公差,途中聽到紅毛人俘虜高聲合唱英文歌曲。根據俘虜收容所長在戰犯審判的供述,日軍是在這一天才讓戰俘擁有自主管理權。 當作者在戰後首次看到進駐台灣的中華民國軍隊時,他的感覺是「靜靜的、慢慢湧現的訝異」。他描述這些中國軍人「身上的外衣像棉襖似地鬆鬆垮垮。還有士兵把兩隻軍靴吊掛在腰上。隊伍當中,也有一批人手上拿的是鍋而不是槍。…士兵裡頭,還有人是背後插著一把傘的,真教人詫異。」跟我看過其他地方寫的「乞丐兵」印象相去不遠。不過作者也提到這些士兵表情柔和,像大佛一樣。 我還沒看完此書,但如同蔡錦堂教授在導讀中所說,本書涉及的哲學與文學部分,也是相當精采,在此推薦給大家。
戰爭的符碼
上圖是1941年大東亞戰爭開打之前,日本陸軍飛行部隊在屏東飛行場的配置,我第一次看到時完全不知如何解讀上面的圖形和英文縮寫。經過軍武界的高人指點,原來這些即為所謂的「軍隊符號」,順此線索在 JACAR 找到了一些參考資料,例如以下四頁: 所以這張配置圖顯示屏東飛行場(屏東兩字左下角的#即代表飛行場)當時的兵力如下: *根據軍隊符號使用要則的說明,冠上「獨立」名稱的部隊,其略稱的後面要加上 s。 **飛行場中隊和大隊並沒有配備飛機,不知道為何會出現司偵和戰鬥機的符號。
勤行報國青年隊臺北訓練所
在上圖右側的臺灣俘虜收容所大直第六分所與左側人工湖之間,可以看到井然有序的建築群。然而找遍日本時代的老地圖,都看不到這些建築物的正式名稱,僅有美軍在1945繪製的臺北市地圖上註記為學校或兵營(見下圖),但這只是美軍根據航照所作的判讀結果,非正式名稱。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戰後審判日軍戰犯的文件卻為我們提供了答案。在辯方(為戰犯辯護)提出的物證中,有一份地圖註記這塊區域為Young-Men-Training Party,這應該是從戰犯手繪的日文版地圖翻譯過來的,不過原始的日文版地圖已經佚失。 交叉比對同時期日方印行的出版品,可以得知這裡就是勤行報國青年隊臺北訓練所的位置。勤行報國青年隊曾經從事臺灣神社的外苑工事,這也將戰俘在證詞中提到的boys連結了起來。 我常感嘆戰後有關臺灣俘虜收容所的相關書籍幾乎清一色是從盟軍戰俘的角度來描繪,即使在已公開的戰犯審判文件中出現了戰俘方不可能知曉的資訊,也未反映在這些書籍。我不知道這是否因鄙視戰犯的傲慢而以人廢言,還是因為單純的研究不到位。這不僅讓大眾難以了解臺灣俘虜收容所這個議題的全貌,有時甚至還誤導了大眾。
為印度獨立鬥士急救的醫師
會看這個部落格的網友,也許已經知道印度獨立運動先驅鮑斯(Nataji Subhas Chandra Bose)的人生最後旅程,是在臺北結束的。他搭乘的日軍飛機,在1945年8月18日從臺北的松山飛行場起飛後墜毀,鮑斯於當天深夜宣告不治。 鮑斯在飛機失事後被救出,送往臺北陸軍病院南門分室,由軍醫中尉吉見胤義負責急救。吉見畢業於臺北帝國大學醫學專門部,曾於赤十字病院行醫,後來被徵召至臺北陸軍病院。當臺灣俘虜收容所成立時,吉見被派到本所擔任軍醫。之後又回到臺北陸軍病院,戰爭結束時,他是南門分室的分室長。 吉見胤義在1946年初因戰犯罪名被捕,1947年在香港接受審判,被判七年重勞動,後來假釋出獄。 吉見胤義之後在宮崎縣都城市開設吉見病院行醫,卒年不詳,但2007年還曾發表文章,描述他在臺灣俘虜收容所及後來變成戰犯的經過。其子吉見多喜雄繼承父志,在都城市設立醫療法人吉誠會,除了原有的吉見病院,另外開設吉見診所,為當地提供醫療照護服務。
以果為因
過去研究美軍空襲時,經常在網路上看到「X地因為有Y設施,所以遭到美軍空襲」的說法。與美軍作戰報告交叉比對後,有些論述確實經得起考驗,有些顯然就是看圖說故事、倒果為因。某地遭美軍轟炸,固然多半是因為美軍鎖定了當地的特定目標,但也有可能是投彈後彈著點偏移、誤判目標(美軍以為有某設施,但其實沒有)、誤認目標(美軍以為空襲的是甲地,但其實是乙地)、天候不良而盲目轟炸、飛行過程隨機轟炸等因素造成。 開始關注二戰期間的臺灣戰俘營後,也看過「美軍刻意避開花蓮港的戰俘營,所以此處未曾遭受空襲」的講法。美軍空襲臺灣,始於1943年11月的新竹空襲,而大規模的空襲則是過了將近一年後,從1944年10月的臺灣沖航空戰才真正展開。 在美軍開始轟炸臺灣之前,紅十字國際委員會(International Committee of the Red Cross)曾於1943年5月下旬派代表來臺訪視戰俘營(見《紅太陽下的紅十字》一文)。日軍為了國際觀感,早在一個月前就把花蓮港第四分所的戰俘送往新開設的玉里第五分所,以便讓紅十字會代表留下好印象,但日軍也安排這位代表參觀了人去樓空的花蓮港第四分所。 紅十字會代表離臺後,日軍把玉里分所的大部分戰俘又送回花蓮港分所,然而不到一個月,第四分所就從花蓮港遷移到臺南的白河。同年9月,瑞士(代表美國及英國)與瑞典(代表荷蘭)的駐日外交官來臺訪視戰俘,日軍依然不讓這兩名代表到金瓜石實地勘察第一分所,只讓他們探視其他五座分所。瑞典代表事後寫了一份詳盡的報告,從報告內容就可推論花蓮港已無戰俘營。相信美國也經由外交管道取得了這份報告。 1944年6月,紅十字國際委員會再度派代表來臺視察戰俘營,從他的訪視報告中,也可看到當時在花蓮港並沒有戰俘營: 美軍在1944年10月的行動中,就空襲了花蓮港一帶的目標,距離花蓮港第四分所原址不到一公里的專賣局花蓮港支局也遭到轟炸(注意現在的花蓮酒廠是戰後才遷移的,不是當時花蓮港支局的位置)。當時的美軍作戰報告中,從未提到要避開花蓮港的戰俘營。 次年2月,美軍出了一份情報分析資料,在花蓮港地區的部分,提到當地無已知的戰俘營: 美軍從空照研判花蓮港戰俘營的原址是一座兵營,而兵營在美軍空襲臺灣的行動中,向來不是排在前面的目標。所以這裡可以躲過二戰的摧殘,主要原因仍是它本身的價值不高,另外再加上運氣好,才沒有被空襲附近目標的美機誤擊。
教授.戰犯.居食屋
昭和16年(1941年)7月,臺灣總督府任命石井稔為臺北帝國大學助教授,於理農學部任教。石井稔原籍大阪,臺北第一中學校、臺北高等學校、臺北帝國大學理農學部及大學院畢業。石井在升任助教授前,已經發表過多篇論文,他的學術成就還被收錄在昭和17年的《臺灣經濟年報》中: 太平洋戰爭爆發後,石井稔於1942年7月再度入伍,被分發到臺灣俘虜收容所本所擔任所員。同年11月,當大直本所開始接收盟軍戰俘時,石井稔也被派到這裡。隨著日本戰敗,石井稔跟其他臺灣俘虜收容所裡的日軍人員因戰犯罪名遭到拘捕,送往香港受審。由英軍組成的軍事法庭指控石井稔在擔任大直第六分所長的期間虐待戰俘,不過事實上石井稔從未當過第六分所的分所長(順便一提,他在大直任職的期間,大直的戰俘營也不叫第六分所)。雖然如此,法庭仍認為他在大直是有實權的高階軍官,必須負起責任,而將他判刑。 石井稔在臺北帝國大學擔任教授時配有宿舍,而這間位於台北市中正區同安街28巷1號的日式宿舍竟然奇蹟似的留存下來,現在是日式餐廳「野草居食屋」的營業據點。
故「佈」自封
1945年6月1日,美國陸軍第5航空隊出動4個大隊的B-24大舉轟炸高雄市。第43轟炸大隊先以260磅破片殺傷彈轟炸日軍的防空陣地,以壓制防空砲火,第22、第90、第380轟炸大隊之後接續轟炸高雄市區、港區。第90轟炸大隊的一架B-24在過程中拍攝了下面這張高雄港的照片,畫面上的船隻其實都已經坐底,無法航行。特別是在哨船頭與旗后山之間的入口外,一艘輪船就橫擋在進出的航道上。 美軍在二戰結束後不久,派員到臺灣詳細調查各地的空襲受損狀況,從日軍取得的資料中,包括下面這張高雄港內沉船分布圖: 比對第90轟炸大隊的空照,可以發現分布圖在入口航道上多了四艘照片上沒有的小船。連同照片上可見的新潮丸,這五艘船的沉沒日期剛好是4月12到16日的連續五天。由於這些船的方向都與航道垂直,而且美軍在這五天都沒有轟炸高雄港的紀錄,因此可以推論它們皆是日軍自行鑿沉,用以阻擋盟軍船隻入港。照片上看不見的四艘船都只有幾百噸的排水量,可能已完全滅頂。
戰犯軼事
二戰期間在臺灣虐待盟軍戰俘的日軍戰犯,經判決確定、發監執行,最終服刑完畢或假釋出獄後的下落如何?拜網路發達之賜,我找到一些零星資料,在此分享。 被判無期徒刑的前臺灣軍參謀長諫山春樹中將,早早就獲得假釋,之後活到96歲高齡,於1990年6月去世。 臺灣俘虜收容所初代所長中野準一大佐,假釋後不過幾年,在1960年4月過世。第二任所長佐澤秀雄大佐,曾為文描述美軍溫萊特中將在俘虜收容所裡的遭遇,發表在雜誌上。卒年不詳,但應該在1959年之後。 門根彪少佐是極少數在臺灣受審的虐俘戰犯,遭判刑七年確定。1951年假釋後,在奈良市開設精宏社銃砲火薬店(也算學以致用?),於1969年11月去世。 與諫山春樹同案受審的小池金市法務大尉被判四年懲役,服刑三年後於1950年出獄,之後在關東地區繼續擔任弁護士(律師)。明治43年(1910年)出生的小池非常長壽,至少活到105歲。
原日軍臺北衛戍監獄之商榷(二)
前一篇提到《不義遺址資料庫》的網頁推斷保密局南所的原址,是以下美軍地圖上標示「Garrison Prison」(衛戍監獄)的位置(但是地圖繪製當時,日軍已經不再使用衛戍監獄這個舊稱)。 美軍調製這張地圖時,運用了1944年3、9、10月間拍攝的空照。不過美軍將那一塊區域判定為衛戍監獄,應該是根據從日方蒐集到的圖資。當美軍偵察機於1945年4月拍攝臺北市的高解析度空照時,可以清楚看到該處已不是監獄,而是一棟棟看來像官舍的建築物(下圖的紅色框內)。 事實上,如果當時美軍可以取得以下這份年份不詳日治二萬五千分之一地形圖,就不會誤判為衛戍監獄了,因為地圖畫出的建築物配置跟上面空照相同,完全不似監獄。也就是說,臺灣軍司令部西北側這一塊區域,早在美軍空襲臺灣之前就不作為監獄使用。 雖然《不義遺址資料庫》的網頁文字指出南所位於美軍地圖上Garrison Prison的區域,但是網頁的附圖卻是把南所畫在另一個地方,相當於下面這張1945年6月17日空照中黃框左側幾公尺的位置: 我在第一篇指出,從昭和15年(1940年)起,日本陸軍在臺北市設置的監獄設施,是性質類似現在看守所的陸軍拘禁所。上圖黃色框內的建築物,就是當時的臺北陸軍拘禁所。把照片放大來看,可以清楚看到這座L型建築物,四周有高牆環繞,符合囚禁設施應有的條件: 美軍在空襲臺灣期間失事被俘的空勤人員,就是被日軍拘禁在圖中這座臺北陸軍拘禁所,而非目前廣為流傳、但卻是以訛傳訛的臺北刑務所。前者為軍用設施,後者是關押平民罪犯的牢房,不可混為一談。 《不義遺址資料庫》描述南所的舊有建築: 為地上兩層、地下一層的鋼筋水泥樓房,約有二十間押房。建物內中央為走道,兩側為一間間狹長型押房。 與臺北陸軍拘禁所的配置並無衝突。而原日軍的設施被中國政府接收後,由軍方再繼續利用,也解釋得通。由於這塊區域沒有其他囚禁設施,所以保密局南所幾乎可以確定就是沿用日軍的臺北陸軍拘禁所。 這座臺北陸軍拘禁所的舊建築,至少到1968年都還存在,因為在空照上清晰可見: